易青娥那天從封瀟瀟家跑出來,臉上燒得就跟紅火炭一樣,跑了好半天,著還是發。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一種罪惡感,真的不是在演戲、練戲了,而簡直是在跟封瀟瀟一起耍氓。她突然對封瀟瀟也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。他明明是要故意抱住自己,她甚至都感到了他部即將貼近的力量。她一下就把他跟那個被斃的教聯繫上了,還有她舅,還有廖耀輝……而自己,就是胡彩香,就是那些生活作風不好的女人。看來楚嘉禾對自己的那些惡毒眼神,都是對的,是合合理的。因為自己確實出現了邪念,甚至覺得被封瀟瀟那樣著、抱著,是很服、很愉快的一件事。她覺得自己不是個啥好人了。她不想做她舅,可好像她也快成她舅了。
那天回到宿舍,她就跟出門做賊了回來一樣,半天說話都語無次。惠芳齡說,楚嘉禾今天都來找你好幾次了,問你去了哪裡,說封瀟瀟咋也不見人了。易青娥就更是覺得無地自容。
惠芳齡為跟周玉枝爭青蛇一角兒,都有討好巴結她的意思了。她們都希望她能多帶著她們一起練練戲。那天,周玉枝剛好不在,惠芳齡就著易青娥把戲走了走。走著走著,惠芳齡就問易青娥:「都說封瀟瀟上你了,是真的嗎?青娥,要上了,你就同意,知不?我們這一班,就數瀟瀟家庭條件最好了。並且瀟瀟也長得帥氣、瀟洒。將來肯定是台柱子。你倆最般配了。你就別讓她楚嘉禾了,這事不能讓。你背後的好多壞話,都是她說的,你知不?」易青娥說:「我跟封瀟瀟……沒有的事。永遠都不會有的。我永遠也不會找對象。」惠芳齡一下給惹笑了,說:「青娥,你是真傻呀還是假傻?你咋能永遠不找對象呢?」易青娥說:「我不找。真的,我不會找的。一輩子都不會的。」惠芳齡還把她傻看了半天。
自導演說易青娥的戲開竅後,每每排到兩人這些場面時,總有好多同學要來看。好像她跟封瀟瀟的戲裡,是有無窮的秘密,能供大家觀賞、消遣、破解似的,反倒得她不自在起來。要再下功夫練,這些戲明顯還能步,可易青娥不想再跟封瀟瀟單獨練了。要練,每次也是「青蛇」一起練。或者周玉枝,或者惠芳齡。別人就傳說,這兩條「青蛇」,都是人家易青娥和封瀟瀟的「電燈泡」了。周玉枝不太想被別人說,就來得少些了。惠芳齡倒是大大咧咧的,「電燈泡」就「電燈泡」,只要能跟著兩個主角走戲,別人咋說都行。這樣反倒還讓她的戲大大長了。有一天,古存孝導演甚至宣布:把惠芳齡的「青蛇」,由B組晉陞為A組。兩個「青蛇」的矛盾,一下就完全白熱化了。最難的是易青娥。得她排練場待著不是,回宿舍待著也不是。有好多天,排練一結束,她就獨自一人到縣城外邊的河沿上,尋找清靜去了。
這裡是易青娥過去常來的地方。那時做完飯,收拾完鍋碗瓢盆,她能到這裡呆坐幾小時。看著河。看著兩排白楊樹,嘩嘩地在風中翻抖著一邊青翠、一邊白的葉子。看著不同花的鳥兒,在石頭上、在樹枝上跳來跳去。看著蝴蝶在草叢,在花葉間鼓翅膀。看著長長的蜻蜓,在上一個勁地試探起飛、降落。甚至看著成群結隊的螞蟻,在河堤上搬家、馱運。一切的一切,都讓她覺得特別有意思。有時,一個細小蟲的運,也能讓她看好半天。在蟲攀越、翻困難的時候,她甚至還能用小樹枝,幫它們完成那些高難度作。也只有在那時,她才能忘記自己所有的痛苦,變得跟這些花鳥蟲草一樣,無拘無束、無憂無慮起來。那時誰都會給她眼看,而唯獨這些鳥兒、蝴蝶、蜻蜓、螞蟻、蟲,無論見了誰,都是一樣鳴,一樣起舞,一樣翻飛,一樣運的。她覺得,只有來到這裡,她才是跟它們一樣的生命。一旦離開這裡,一切痛苦,就又撲面而來了。
可自打演了《楊排風》以後,這裡她就來得少了。即使來,也再無安靜下來,用一雙眼睛長時間跟蹤一對蝴蝶的行;看一隻紅蜻蜓一成幾個小時永不疲倦的表演;也難面對一隻細小蟲子的慢慢蠕。剛坐下,就會有人把自己認出來,這不是「楊排風」嗎?這不是劇團的易青娥嗎?她在這個縣城的空間,突然變得比過去窄小了許多。那時,胡彩香老師即使把她領到這裡,拔嗓子、練唱,過來過去的人,也是不太注意的。而現在,她剛發出一點聲音,邊就會很快圍上一堆人來。
她覺得,她是沒有地方可去了。
突然有一天,她在劇團對面的一個巷子里,看見苟存忠老師拿著一個包袱,正急急火火朝一個破倉庫里走,她就了一聲苟老師。苟存忠怔了一下,問她今天咋沒練戲。易青娥說,星期天想歇一下。苟老師就說,歇歇也好,消化消化,有時比一個勁地死練更管用。她想問苟老師到這裡啥,又沒好問。苟老師也沒有她去的意思。她就準備離開。可苟老師把一隻腳都踏門檻了,又退出來喊她說:「娃,來,既然今天沒事,你就來看看老師火吧。」易青娥一愣。她早就聽說,苟老師是有一好火技巧的。他把《游西湖》里的李慧娘,演紅了幾十個縣呢。可有人要學,苟老師始終不正面回答。就連朱團長几次要他把火技巧傳給幾個武旦,說再不傳,害怕失傳了可惜呢。苟老師都沒接他的話茬。沒想到,苟老師是在偷偷練著。今天竟然讓她去看了。易青娥自是興奮得了得。
這是一個老棺材鋪。縣城人死了,都是要到這裡買棺材的。易青娥一走去,看見幾口棺材擺在那裡,就有些害怕。苟老師說:「我娃不怕,就幾口空棺材板板。」
這時,一個看門老頭走了過來,說:「老苟,你個棺材瓤子,今天咋還帶了人來?」
苟老師說:「你個死棺材瓤子,看我帶誰來了?」
「楊排風!哎呀呀,易青娥!」老頭有些高興地驚起來。
原來,苟存忠老師在給劇團看大門的時候,就跟這個戲老頭熟。過去劇團但凡演出,苟老師都是要給他送戲票的。尤其是《楊排風》,他幾乎看得場場沒落。所以,一見易青娥,就覺得特別親切。
其實苟老師已經在這裡練過大半年火了。地方特別寬展,棺材都擺在庫房一角。過去做棺材的地方,現在都空著。看庫老頭說,縣城現在很少有來買棺材的了。都嫌棺材鋪的壽枋質量不好,尺寸也小。女的死了,倒是有來買的。男的,尤其個子大的,大都是自己買料、自己做了。現在人的手頭都活泛了,有點閑錢,自是要講究死後的了。
就在苟老師收拾火那攤東西的時候,看庫老漢突然問他:「哎,老苟,你不是不讓人看你火嗎?咋可讓這娃來看了?」
苟老師支支吾吾地說:「哦,我沒說不讓這娃來看么。」
「我還不知你們這行的,最要的那點『絕活』,就是傳最好的徒弟,都要留一手的。你說我說得對不對?」看庫老漢神秘兮兮地問苟存忠。
苟老師說:「有是有這事,可也要看是啥徒弟哩。」說著,苟老師就將一個火把點著,然後,讓看庫老漢關了庫房的燈。他把蛋大一個紙包子,放里,對著火把一,那火,就從他里了出來。火是一丈多長的火焰,能隨著他的形、口形而變化,時而綿長,時而短促,時而氣衝天,時而繁星點點的。在這樣一個擺著棺材的地方,這種鬼火的騰騰烈焰,以及時強時弱、時明時暗的變化莫測,很快就讓易青娥感到骨悚然了。
在一片黑暗中,苟老師獨自練了很久。直到十幾個紙包子,都一個個裡,全部完,他才讓看庫老漢把燈打開。
看庫老漢一個勁說他今天得不錯。苟老師就問易青娥:「你看出啥門了沒有?」易青娥搖搖頭說:「沒有。」苟老師說:「你先把白娘子演好。這火,我遲早是要教你的。我跟存孝都商量了,給你排完白娘子,就排李慧娘。你只要拿下這兩本戲,一輩子走州過縣,那都是吃香喝辣的事了。」
看庫老漢說:「我說吧,師父要留一手吧。你看是不是?易青娥,你得追著這死老漢學呢。他跟我一樣,都是棺材瓤子了,只看哪一天朝棺材裡撇呢,你可不敢把機會錯過了。這老棺材瓤子的火,的確好。我老漢也是看過一輩子戲的人了,要論火,那還要看老苟的。」
苟老師光笑,易青娥也用手背擋著笑。
苟老師說:「放心,我不傳誰,都不會不傳青娥的。」
「這可是你老苟說的話,我可都給你記著哩。你要不給易青娥傳火,死了都不上棺材板,只能喂狗。」
苟老師還罵了看庫老漢一句:「你個老挨球的貨,死了給你六口棺材,四肢、腦殼、子,全給你五馬分屍了擱。」